又一年考研成绩出炉，网络上掀起一年一度热火朝天的讨论。有梦想成真的释放，也有求而不得的落寞；能看到无数张在台灯下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学习的照片，但也有不少因为“运气好”而取得成绩的欣喜。我不禁想起8年前考研成绩出来时，我和妈妈开心得抱在一起的场景。不过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时候以为会拥有的光彩熠熠的未来，其实不过是天真的彩虹泡泡，它很快会被生活中接踵而至的一个个难关戳破，被数不清的挫败磨损，被无数个平淡、苦闷而重复的日常冲刷得无影无踪。
从小，我就是一个好学生。小考、中考、高考都以很好的成绩考上了心仪的学校，考研时，又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研成功，甚至工作时，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会城市的市直单位。至此，我的生活都没有开启过困难模式。大家口中的“岸”，我一个一个都顺利登上了。在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中，我的目标就是“争优争先”，“优秀”是我最常听到、也最想听到的褒奖。后来，“小镇做题家”这个词语出现时，我意识到我正是一个标准的“小镇做题家”。我渴望他人的认可，总是需要“成绩”“排名”“表扬”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虽然偶尔也会为这种单一的评价体系所焦虑，但更多地是不断地规训且要求自己要迎合和适应体系，要为了得到那个众人眼中亮闪闪的“奖”拼命努力。
很显然，这样的“争优争先”在学校的象牙塔中是奏效的。但当我真正进入社会后，我却无数次因为自己太过于习惯的“做题家”思维，感到内耗、迷茫、挫败、虚无。我发现曾经的“利器”在解决很多现实问题时已经完全失效了，甚至有些时候还会成为击溃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岸上”的职场就像是一盏内部线路复杂的灯，它稳定、恒亮，每个人都能看到它的光，但其实它的内部有数几十条细线复杂交错、各司其职，很难通过任何一条线路的“单独努力”就实现发光。刚工作时，我被分配到单位中一个“后备保障”部门，主要负责的都是服务和协调工作。此时，我最大的不适感来源于，我意识到我失去了“考试成绩”这一铠甲。没有考试、没有排名，时常让我在重复、机械的工作中感到自我怀疑。我承担的都是职场新人一般都需要承担的工作事务：会议记录、校对文稿、整理档案、活动安排、协调意见……这些工作似乎并不需要过高的专业水准就可以完成，也很难在这些工作的成果中区分出孰优孰劣。身边的同事虽然都是“好好先生”，但看到他们十年、二十年如一日地重复这些工作，只需要像排队进站一样“先来后到”地慢慢晋升，习惯了“争优争先”的我，始终感到焦虑和苦闷。没有了考试和第一名，我最常和妈妈吐槽的一句话就是：“我觉得我一点用都没有。”
后来，我来到一个更具有竞争性的业务部门。一开始，我的努力劲头又换来了奖励，独自负责的几个项目都得到了好的反馈，我把每一个项目当成一场考试，项目完成后就乖乖地等待领导的表扬。但没过不久我又意识到，一方面，当我越来越熟悉项目流程和方法后，我很难再得到领导的表扬，因为办好项目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内容，而不是我创造出来的什么超额价值，除非是做出什么惊人的成绩或抓住帮助领导力挽狂澜的机会（显然，这样的戏剧性场面往往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否则完成自己的日常工作职责，没有人会再在旁边为你打分、给你颁奖。另一方面，在单位中，“表扬”也不会立刻体现在直接利益上，它们或许只是升职的潜在“筹码”，甚至连筹码都称不上，只是我不得不依赖并用以证明自己价值的“凭据”。有一年，我承担了部门最多的工作量，为了查找资料多次加班到深夜，领导也多次肯定了我的敬业。但是，在终评的时候，领导还是举荐了另一位比我年轻的同事。我很难说这样的结果有什么不公平之处，因为除了同样具有优异的项目成果之外，其他人还具有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姣好的外形条件、更为主动开朗的性格甚至更好的运气等其他也同样重要的 “综合素质”。于是，在工作四年后，我更加意识到，凭借着“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好”的努力劲头，你一定能换来更多的工作量，但却不一定能够被许诺其它奖赏。我比以前更加经常地陷入内耗和迷茫当中，除了埋头“努力”工作，我不再拥有其他工具，但这种不需要定时“期末考试”、没有明确考试范围的努力，越努力越是觉得迷茫，越是容易被失望和疲倦裹挟。我好像被推入了具有另一种游戏规则的竞技场，虽然活得很用力，但也一直找不到取胜的门路。
如今，进入工作的第六个年头，我最经常感受到的则是一种“虚无”。在循环往复的追逐中，虽然凭借持续付出的努力，勉强维持住了所谓“优秀”的体面，但我总会发现，前面永远还有无数的考试、比较和竞争在等着我。从职场上，到生活中，“欲望”总是不断加码，“想要持续晋升”“想要各种表彰”“想要更大的房子”“想要更体面的装扮”“想要被人羡慕的婚姻”“想要同样优秀的孩子”……优秀的标准没有尽头，每一个赛道都有诱人的第一名在前面招手。事实上，去年是我工作以来失眠最多的一年。比起想要得到第一名的焦虑，更困扰我的是，我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多线条“拼命”、全方位“努力”，仅仅是为了获得一个又一个轻飘飘的“认可”、为了看起来光鲜的“面子”吗?可是即使得到了这些，为什么还是觉得不满足呢?为什么觉得每一天的生活都那么疲倦呢?午夜梦回时，躺在黑漆漆的床上，很难拼凑起自己这几年来的模样，我仿佛为了活成“优秀”这个词语，而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前两个月，我再一次因为一件工作中的小事失眠了。部门选拔人员参与年会表演，我在排练时很努力地学习舞蹈动作、请教老师，下班回家后还对着镜子练习，但后来却也没有被选上。这种程度的小事，我不敢和任何人分享，我知道我的“失落”显得太过可笑，但我分明清楚，作为一个“小镇做题家”，在任何一次竞争中落选，都是一种令人难堪的“羞辱”。
我终于意识到，我的人生，依附于外在的评价标准太久了。虽然看起来光鲜亮丽，却实际上活成了一个“空心人”。在学校里，我用成绩定义自己的价值，在工作中，我用“表扬”定义自己的价值，在社会生活中，我用“被羡慕”定义自己的价值。但这些价值的评判标准，却没有一项是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我以为那就是自己的价值，其实不过是在追逐别人“赋予”我的价值，它们如果变化，我就得跟着调整，不断追逐，如果失去它们，我就仿佛一个恢复出厂设置的人，身无所傍，一文不名。可这样活着真的太累了!社会不缺少优秀学生抑郁、落魄、失败的案例，但当我自己也快踏入这个陷阱时，我才意识到这种对自己完全单一的评价标准有多么可怖。我们笃信一套“可靠”的路径，但最终会发现这样的路径并不真正导向幸福。
虽然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取得好成绩的那些瞬间是无比美好的，那种激动与骄傲的情绪，总是让人对前路充满信心。但是，我想，标准的单一与依赖同样值得警惕，它们是那样绚丽，又是那样虚伪。除了不断强迫自己去迎合他人眼里的“优秀”，我们更应该去思考我们自己内心真正认同的“优秀”标准。我们需要建立起自己的标准，以自己的想法为标尺，而不再以其他任何人为坐标。这样，我们才不会总是被捉摸不定且纷繁复杂的外界标准搅乱步伐、无所适从。这很难做到，但每一个和我一样的小镇做题家们，我们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为这件事情而“努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