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79年,2300岁帛书回归,一位学者用40年追寻其经历

来源:潮新闻 作者: 发表时间:2025-05-30 13:01
潮新闻  作者:  2025-05-30

2006年夏,一个24岁的青年,每天下班后在网上连载小说。开头第一句是:“50年前,长沙镖子岭。四个土夫子正蹲在一个土丘上,所有人都不说话……”

一年后小说完成,这就是畅销20年、销售千万册的《盗墓笔记》。当时少有人知道,南派三叔这个小说开头,化用了一段真实历史。

1942年,四个“土夫子”(盗墓者)在长沙子弹库(今雨花区城南中路枫树岸巷一带)盗掘了一座战国墓,挖出的文物中,有中国最古老的古籍——距今2300年的楚帛书(又叫子弹库帛书)。盗掘者没认识到它的价值,帛书被贱卖,1946年流到美国。这是国宝流失的一段辛酸史。

离开故乡79年后,2025年5月18日凌晨,楚帛书第二、三卷(《五行令》《攻守占》)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正式归还中国(第一卷《四时令》还在美国)。

7月,这两卷帛书将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万里同归——新时代文物追索返还成果展”上首次面向公众展出。

这两卷帛书的回归,要感谢一位学者——北京大学讲席教授李零。他花了40年的时间研究帛书并探寻其出土、流转的来龙去脉,最终搞清楚了帛书曲折经历的证据链,推动了国宝的回归。

李零的《子弹库帛书》(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将帛书的发掘、流转、各家摹本以及释读考订整理为两大册。近日,《子弹库帛书》英文版历时10年正式出版,由与他一起研究楚帛书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罗泰教授(Lothar von Falkenhausen)、芝加哥大学夏德安教授(Donald Harper)翻译。

近日,李零教授在访谈中,讲述了楚帛书流浪的故事。

国宝初问世:长沙惊现战国书

李零第一次接触楚帛书,是1979年在中国社科院读研究生期间。当时,年轻的李零选择的研究方向是楚文字。

在秦始皇统一文字之前,秦、齐、楚等不同地区的文字不同,“破译”这些古文字,学者往往穷尽一生。李零研究楚系文字,但当时能看到的材料不多。有一些青铜器、竹木简上有,但远没有今天看到得这么多。“我想,帛书上楚文字比较多。”

哪里有帛书呢?1945年出版的《晚周缯书考证》一书,介绍了1942年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楚帛书,上面留下了900多个楚文字。晚周,即周代晚期;缯书就是帛书——在造纸术发明之前,书籍是写在竹简、木简和丝帛(丝绸)上。帛书是早期中国重要的书籍载体,是奢侈且不易保存的书写材料。

长沙出土的楚帛书有多重要?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晏子春秋》《墨子》等先秦古籍中有“著之于帛”“书之竹帛”等记载,但帛书什么样?没人见过。

李零说,即使到今天,完整的帛书只出土了两次,一次是1942年出土的子弹库楚帛书(战国),第二次是1973年出土的马王堆帛书(西汉)。楚帛书是目前已知最古老的帛书,是至今唯一一件战国时的帛书,也是最古老的一部中华古籍。

李零想找的《晚周缯书考证》这本书,当年印数很少,而且隔了35年,存世更少,幸好他的导师、著名学者张政烺先生收藏了一本,借给了李零。1980年的炎热夏日,李零埋头资料堆,完成了第一部著作《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

而楚帛书的出土、流浪的故事,跟这本《晚周缯书考证》的作者蔡季襄,有莫大的关系。

故事始于1942年9月,长沙会战结束,大地一片焦土。战乱中,长沙市东郊子弹库暴露出了一座古墓。几个“土夫子”趁夜色挖开,带走了墓中漆器、青铜剑和帛书残卷等文物。其中最珍贵的帛书,他们误以为是“画符”,以10块银元的价格卖给了古董商。

不久,长沙收藏家蔡季襄得知此事,从古董商手里以3000元买下。回家后,蔡季襄对完整的帛书(第一卷)进行了初步修复,并进行了研究。1944年6月,长沙沦陷,蔡季襄和家人往逃到湘西。途中遇到日寇,他失去了妻子和大女儿。生死攸关之际,他依然随身带着帛书。

多年后,李零拜访了蔡季襄之子蔡修淳,他清楚记得,父亲当年带着家人一路逃难,怀中一直抱着一个铁桶,里面装着的就是楚帛书。

《晚周缯书考证》一书,正是蔡季襄为纪念妻子和女儿而写的,这是世界上最早关于楚帛书的研究著作,书中附录了楚帛书的临摹本。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外研究楚帛书的学者陈槃、郭沫若、饶宗颐、董作宾、泽谷昭次、李学勤等,正是根据这个摹本。

以今天的眼光看,当时这些研究进展不大,主要因为他们看到的临摹本是手绘的,清晰度不高、且存在错误。学者们看不到真迹,甚至照片也看不到,获得的信息有限。而此时真迹,已在大洋彼岸的美国。

蔡季襄大意失国宝

国宝是如何流到美国的?1980年时的李零还搞不清楚,他在《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一书中罗列了各种说法。总之,“因为帛书出于盗掘,流出国外又十分秘密,中间情形经过不为人所知”。直到10多年后,他受邀多次去美国研究楚帛书,综合各种档案和相关人的回忆,最终搞清楚国宝流失的前后因果。

时间回到1945年9月,抗战胜利,中国大地一片欢欣。楚帛书上很多文字,肉眼看不清楚,蔡季襄想到上海用红外线技术拍摄出来,能显现更多的内容。

到了上海,蔡季襄找了几个照相馆,都没能力拍摄。这时,有个古董店熟人带了个美国人柯强(John Hadley Cox)上门找到蔡季襄。柯强曾在长沙雅礼中学任教,与蔡季襄也认识。此时蔡季襄的《晚周缯书考证》已经流传开来,柯强知道楚帛书这件宝贝,主动提出帮忙拍红外线照片:“模糊的文字,我保证可以照出来。”

蔡季襄便带着楚帛书,去了柯强在霞飞路的住所。柯强装好镜头,对着楚帛书拍了一会,连连摇头:“这个镜头不行,拍不清楚,蔡先生你自己看看。”蔡季襄一看果然。怎么办呢?柯强说,办法是有,不过要请蔡先生把楚帛书留在我这一天,我找朋友借更先进的镜头。为了能拍摄出更多信息,蔡季襄只好同意。

第二天,蔡季襄上门,柯强告诉他:拍了一晚上,镜头还是不行,拍不清楚。刚好今早有个美国上校回美国,我就让他带回美国拍啦!一周之内,保证把楚帛书和照片寄回来。蔡季襄大感不妙:怎么不经我允许就送去美国拍呢?马上还给我!

柯强连连抱歉,表示一周就寄回来,如果不放心,可以签一张契约。帛书估价1万美元,如果到时候没寄回来,自己按价赔付。为表诚意,他当场付了1000美元保证金。蔡季襄只好再等一周。一周后蔡季襄上门,柯强人已经回美国了。

蔡季襄尝试多方联系柯强,还曾托在美国读书的长沙老乡吴柱存去找过柯强。总之楚帛书要不回来,约定的9000美元也没拿到。

楚帛书一去美国,便如泥牛入海,存在那里、怎么转卖,都是私下的秘密。直到李零1990年前后去美国,才渐渐揭开楚帛书在美国流浪的过程。

原来,1946年,柯强把帛书交给了美国情报人员舒尔特斯,连夜从上海带到美国。帛书先存放在纳尔逊博物馆,1949年,柯强把第一卷和其他在中国获得的文物,转存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第二、第三卷存到福格博物馆。

15年后,大都会博物馆的借存合同到期,柯强取回第一卷,转手出售。爱好艺术史和考古的赛克勒医生以50万美元的价格买入。1966年起,第一卷成为赛克勒的私人藏品,后属于赛克勒基金会,寄藏于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

1992年,89岁的柯强把第二、三卷帛书匿名捐献给了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

中间帛书流转的过程相当复杂,一言难尽。李零在追寻过程中才发现,所谓楚帛书,目前有三卷,蔡季襄装裱和研究的是第一卷。第二、三卷是李零等学者从粘成一团的帛书中揭剥下来的。他给三卷分别命名为《四时令》《五行令》《攻守占》。

李零与楚帛书之间有长达40年的缘分,亲手推动了国宝的回归。最重要一次机缘,是1990年春天接到的一个电话。

李零寻访四十年

1990年,李零赴美国交流,哈佛大学教授、著名学者张光直给他打了个电话。原来张光直读过李零的《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邀请他参加当年4月底在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举行的东周楚文化研讨会。

这次会上,李零第一次看见楚帛书(第一卷)这件珍宝。这也是楚帛书到美国半个世纪后第一次公开露面。

参加会议的中国学者还有李学勤、饶宗颐等。他们惊奇地看到,帛书上有一块地方颜色发白,字迹十分清晰。原来,帛书寄存在大都会博物馆时,馆员缺乏文物保护知识,把帛书与漆器放在一起——漆器的保护需要湿度较大环境,而帛书怕潮,因此发霉了。

博物馆请专家进行去霉工作,霉去掉了,帛书也脱色了,但脱色后文字反而变清晰了。饶宗颐对李零说,原来还有这样的奇效?何不对帛书加湿、使其发霉,其他部分也清一下,来个“梅(霉)开二度”?

会议上,美国学者请李学勤谈谈楚帛书,李学勤说,在场有两位研究这一问题的专家,饶宗颐和李零。饶宗颐简单作了发言,李零没发言,会后主办方邀请他写了篇文章《楚帛书与“式图”》,收录在论文集中。

有了这次机缘,3年后的1993年,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亚洲部主任苏芳淑邀请李零去美国,对帛书粘连一团的部分进行揭剥工作——此时,柯强刚刚把粘连在一起的帛书残片匿名捐给该馆。

在揭剥的过程中,李零也深化了对帛书的研究,慢慢体会到它的重要性。他根据对帛书内容的解读,给三卷帛书进行了命名。2017年,他的研究著作《子弹库帛书》出版。

楚帛书对中国的重要性,涉及一个传统——选择术。”李零说,直到今天,中国人婚丧嫁娶,还有看黄历的行为,而楚帛书展示的就是这一传统在战国时期的形态。早年学界也没认识到这一点,只是从古文字考证的角度进行研究。

楚帛书第一卷《四时令》,分甲乙丙三篇。甲乙两篇的排版是转圈儿的,通读下来,刚好将帛书旋转360度。“惟天作福,神则格之”,这些文字中提到了炎帝、祝融、共工等神话人物,强调敬天顺时,体现了当时阴阳交错、四时流转的朴素哲学认识,也记录着先秦时代,楚地古老的中国神话体系。

丙篇排列于帛书四周,画着12个月神,有的长3个头,有的像猴子,有的长着蛇身子。十二月神对应着《尔雅》中的十二月,简述了每个月的宜忌。比如正月忌杀生和北征;二月利于用兵,但忌婚嫁。丙篇反映了阴阳家的“术数之学”,与后代占星、堪舆、卜筮等一脉相承。

《四时令》对应一年四季、12个月、24节气,我们很熟悉。第二卷《五行令》,把一年分为五行、30个节气,这种分法今天我们很陌生。李零说,五行令是古代与四时令同时存在的,后来渐渐被遗忘,但翻看《管子》《淮南子》以及银雀山汉简,能看到汉代时五行令的分法仍存在。

帛书中讲到热气、寒气的对应,体现的是阴阳思想。其中一个“热”字,文字学家不认识。后来同为楚文化的马王堆汉墓发掘,与其中文献对照,才确定是 “热”字。

第三卷《攻守占》讲的是攻城、守城的方向和时间的宜忌。李零表示,这体现了古代兵阴阳类的内容。在古代军事行动中,占卜特别重要。

这三卷的内容,体现出阴阳五行学说在战国时期的面貌。而阴阳家的思想,对道家、儒家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帛书中的内容,对研究古文献学、古文字学、学术史、思想史都有重要意义。

赛克勒的心愿

研究《子弹库帛书》的同时,李零很想搞明白楚帛书是如何流转的。

1993年,李零给在拉斯维加斯的柯强写过一封信,希望能够见一面。但柯强拒绝见面。

李零并不气馁,他找到了当年盗墓的人,找到了帮蔡季襄向柯强索还帛书的吴柱存,找到了赛克勒医生的朋友辛格医生、赛克勒邀请研究帛书的巴纳博士。同时,李零走访了芝加哥大学图书馆等各大机构,翻找档案;结识了苏芳淑、贾宝、夏德安等美国学者,他们慷慨且热心地帮助李零,提供了很多相关信件和资料……

所有信息汇集一起,为李零提供了一张帛书流浪地图,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推动了国宝的回归。

很多学者的帮助,让李零记忆犹新

比如2001年,李零应弗利尔美术馆实验室主任贾宝(Dr.Paul Jett)的邀请去做揭剥工作时,他发现了柯强跟美术馆签订的协议和入馆登记手册。李零当时非常振奋,他问贾宝:这是不是你们的秘密?贾宝慷慨地表示:不是秘密,你复印好了。

2024年,亚洲文化遗产保护联盟理事会(ACHA)第二次会议暨殖民背景流失文物保护与返还国际研讨会在山东青岛召开,讨论对非正义、非道德方式获取文物的返还工作。

会上,夏德安带去一个纸盒子——包括帛书第二、三卷在内的粘连部分,曾长时间装在这个纸盒中,帛书每到一个博物馆,盒盖上都留下了记录。这个盒子是重要的物证,夏德安把盒子郑重交给中国国家文物局。

值得一提的是,侠肝义胆的夏德安教授还是李零《子弹库帛书》的英译者之一。他退休后曾跟学生说,他这一生最后要完成的一件事,就是帮李零把帛书送回中国。

流浪美国79年后,国宝楚帛书在2025年回归。除了感谢夏德安等学者,李零说,还有一位美国收藏家值得铭记——买走帛书第一卷的赛克勒医生,这是一位正直的收藏家。

李零没见过赛克勒医生,他早在1987年就去世了。李零通过深入采访调查后,对赛克勒医生充满钦佩。

夏德安曾送给李零5封信,是赛克勒1966年写给舒尔特斯(当年帮柯强把帛书从上海带到美国的人)的。当时赛克勒刚买到第一卷时,得知这些帛书“不是好来的”,很快捐钱给哥伦比亚大学开展帛书研究,同时考虑将帛书归还中国。1980年,赛克勒医生就曾把一件颐和园的御座归还中国。

1978年,赛克勒第一次来中国,想拜访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商谈送还帛书的事情。可惜当时郭沫若已在弥留之际,没能见面。郭沫若去世后,赛克勒写纪念文章,提到希望将来还有机会把帛书送还中国,以发展两国人民的友谊。

1986年是又一次机会,这一年,赛克勒向北京大学捐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辛格医生告诉李零,当年赛克勒准备在博物馆建成开馆的那一刻,亲手将帛书送还中国,藏于北大这一博物馆。可惜的是,赛克勒医生第二年就去世了,博物馆到1993年才建成。

赛克勒去世38年后,楚帛书第二、三卷回归,从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回到中国。

6000字的稿子看到这里,可能你会问,第一卷何时回归?李零希望,包括楚帛书第一卷在内的子弹库所有出土文物(还包括漆器、青铜剑等),未来有一天能在中国聚首。这也是赛克勒医生的遗愿。

“但不管在哪里,楚帛书都是属于全世界人民的,它记录着人类文明的古老历史,吸引着一代代中外学者共同研究。”

编辑:王沫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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