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小传】商承祚(1902—1991)
字锡永,号驽刚、蠖公、契斋,室名决定不移轩、已庼、铁诏版室、古先斋。广东番禺人,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金石篆刻家、书法家、文物鉴藏家。
1923 年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为研究生,曾于东南大学、金陵大学、北平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重庆大学、重庆女子师范学院等高校任教。
1948 年秋天回到广州中山大学执教直至退休。新中国成立后,被选为第三、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届政协委员,广东省民盟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其代表作有《殷墟文字类编》《十二家吉金图录》《说文中之古文考》《长沙古物闻见记》等,在甲骨文、金文、楚文化、书法等领域的研究上都有很高的学术地位。

广州纸行街深处,有一方名为“ 玉莲园”的小院。清末的风雨飘摇中,竹影疏淡,书声琅琅,商氏子弟便是在这里汲取学问,涵养风骨。多年后,诞生在这个书香世家的商承祚,从祖父的庭训、父辈的榜样中,继承了一脉坚韧不拔的文人气质。
“ 不识之字不妄释,不明之义不妄言,不轻言音韵,不为天下先。”这是古文字学家商承祚为自己立下的学术原则。做学问如做人,他一生谨守“ 平正”二字,在治学上不急功近利,在做人上不随波逐流。商承祚的人生,恰好处于中国近代最急剧变革的百年间。与孙中山等革命家所推崇的“敢为天下先”不同,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在时代风雷激荡中坚守学术,在学术纷争中回归真知。
从少年醉心甲骨,到壮年著述等身;从战火漂泊间仍奔走研究,到执教康乐园与容庚并肩育人;从二十一岁编成《殷墟文字类编》,到三十二年磨一剑的《石刻篆文编》…… 他的一生,既是学术探索的长卷,也是守望文脉的缩影。商承祚以平正求真,不为浮华所惑,不逐时潮所动,留下了中国古文字学与书法史上不可磨灭的印记。
正因如此,当人们回望商承祚时,不仅看到一位著述宏富、桃李满门的学者,更看到一种坚韧的人格和清醒的姿态:他不求抢占先声,却总能在静水深流中见真章;他不以喧嚣求名,却以笃实和执着成就了学问与风骨的双重丰碑。
玉莲传馨,书香自远
两代三进士,一门三翰林,作为汉军正白旗后人,在大清衰败的末尾,商氏家族却逆势而上,靠着“笔杆子”迎来了最为辉煌的篇章。要理解商承祚,必要先从其血脉中流淌的文人风骨聊起。
商家的文化底蕴,始于商承祚的祖父商廷焕。商廷焕七考科举未中,一生未能仕宦,却立下了严谨的家风,极为重视后代的教育。而他的两个儿子商衍瀛、商衍鎏都未辜负期待。商衍瀛九岁能对句,七岁能作诗,十二岁读遍四书五经,光绪二十九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其书法在文士中颇具盛名。商衍瀛早年从事教育,兴办学务,是我国大学分科的奠基人。“忠君爱国”贯穿了他浮沉九十载的一生,清朝危亡时,保守的思想让他在历史抉择中总是处于两难的境地,承受身为“孤臣孽子”的精神肉体双重折磨而犹未悔。晚年的他投身于慈善事业,1929年出任天津红十字会名誉会长。为筹集善款,他曾将自己冬天所穿皮衣全部变卖,尽己所能接济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和当地贫苦百姓。商衍瀛临终所作诗中有道:“殉道殉身衷一是,唯从初念见其真。”而这也映射了他的一生。
商承祚的父亲商衍鎏,则有一个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头衔——大清最后一位探花,或者也可以说,中国千年科举制度中的最后一位探花。登科后,商衍鎏入进士馆,1906年被派往日本东京政法大学学习,叩开了新思想的大门。他自此深感对外交流之重要,辛亥革命后应邀远赴德国汉堡殖民学院教授中文及汉学,为中德文化交流作出了突出贡献,长子商承祖也受此影响走上了德语研究之路。回顾商衍鎏的过往,堪当“才华横溢”四个字,工诗词,善书画,习外语,研历史,身负盛名,著作等身。从大清最后一位探花到被周恩来总理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商衍鎏在急速变革的社会浪潮里始终行稳致远。商承祚曾这样概括他父亲的生平:“少年得志,中年迍邅,晚年幸福美满,可谓否极泰来,红霞满天。”

商衍瀛言:“培植子孙者,不在人世之虚名,而在立身之修德行善。”与苏轼曾论断的“三世道益孤”不同,经商廷焕始,商家之家学一代代地发扬光大。“心有常师淇澳竹,品行特立华峰莲”是商家传下的祖训,德行为先,文艺为后,是商廷焕坚持教导后代的原则。从商家人的经历可以看出,无论是新科及第炙手可热,还是颠沛流离陷于困顿,抑或远渡重洋为新思潮所冲击,他们的精神内核都始终坚定不变,初心不改。正如商廷焕临终时仍不忘告诫家中子弟的:“四恶勿沾,勤俭守正,读书为善,穷达安命。”而这,也是商家几代人身体力行的一生写照。
弱冠扬名,金石初声
商承祚自小浸润于国学之中,少年时起便醉心古文字与文物,可说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每当在街头巷尾偶见形似出自古人之手的物什,他便要仔细揣摩一番年代来由,还时常省下早餐钱到小摊上购买古玩。有一次,他在街头购得一枚“ 繇通之印”,被篆刻老师赞十分珍贵,便整日将印挂于腰间“ 炫耀”。由于对古物的喜爱已近痴迷,喜好与行为和同辈们大相径庭,少年商承祚还常常被兄长伙伴们当作笑料。
在19岁那年,经商衍瀛引荐,商承祚遇到了他的第一位恩师—— 著名古文字学家罗振玉,自此步入了他钻研一生的古文字领域。他跟随罗振玉钻研甲骨文、金文等,晚年时回忆当时的情形道:“ 我白天在罗先生家看书找资料,晚上回到寓所即我伯父家继续钻研,并从事写作。罗先生对好学的青年是无比爱护和奖掖的,他收藏的图书资料对我全部开放,并交代开贻安堂书店的长子说:‘ 锡永(商承祚的表字)要什么书,就给他什么书。’”经过一年多的钻研,年仅21岁的商承祚编撰出《殷墟文字类编》14 卷,甫一出版便艳惊学界。
商衍鎏在看到儿子决心走古文字研究这条路后曾叹息:“你学这行是找不到饭吃的,只能当个名士。”然事实却非也,一举成名的商承祚在此后的十年间可谓“ 春风得意马蹄疾”,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尚未毕业就被东南大学聘为讲师,月薪高达100元。翌年北平女子师范学院聘他为教授,两年后受顾颉刚邀请赴中山大学任教。因中大当时的内部斗争,商承祚不久又返回北平,同时在北平师范大学(今为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任教,月薪加起来达500余元,在当时堪称高薪。
当然,最让商承祚满意的一段时光还是1933年到1936年在南京私立金陵大学(今属南京大学)做专任研究员的日子,虽然月薪降至280元,但是不必分出精力教书,可以全身心投入到研究中。商承祚回忆起这段时光道:“生活安定,经费充足,心情舒畅,我的研究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在这三年间,他先后编撰了《福氏所藏甲骨文字及考释》《十二家吉金图录》《挥源彝器图录》《古代彝器伪字研究》《说文中之古文考》等著作,产出极丰。
烽火飘零,砥志弥坚
“ 国难当头,遑论学术。”这是商承祚对那十余年光景最沉重的注脚。好景不长,正当商承祚潜心研究之际,日寇侵华,抗日战争爆发了。他随校西迁,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先后辗转于安徽(屯溪)、湖南(长沙)、贵州(贵阳)、四川(成都、重庆)等省。
1939年,路过长沙时,商承祚见到战国楚墓出土的许多文物,也听到不少关于楚墓出土文物的情况,对楚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乃向学校申请缓期入川,在长沙专事调查。而这一时期的长沙,是日军空袭的重点区域,据统计,侵华期间日军飞机先后对长沙市空袭100余次,投掷炸弹、燃烧弹4000多枚,炸毁房屋3000余栋。就在这样纷飞的战火中,商承祚仍为研究楚文化而奔走了四个多月,心志坚定,毫不动摇,回成都后便写成了《长沙古物闻见记》,后又陆续写就了《长沙发掘小记》《长沙出土楚漆器图录》等书。这些著作成为了后世研究楚文化极为珍贵的资料,开中国楚文化研究之先河。
1941年夏,商承祚辞去了金陵大学的职务,先后在重庆盐务总局、贵州盐务分局供过职,兼任齐鲁大学、东吴沪江大学联合法商学校教授。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又辞去贵州盐务局职务回到重庆,在四川教育学院、重庆大学、重庆女子师范学院(兼系主任)、重庆朝阳学校等校任教授,直到1948年的秋天止。他如此评价自己这一时期的状态:“ 为了生活而奔波劳碌,什么学术研究,根本没有精力去搞。所以,1939年以后,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我既没有著作出版,也没有发表过几篇重要论文,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不安定,学术上成绩最少,因而也是最倒霉的时期。”
漫游康乐,遗泽余芳
1948年秋,商承祚回到故乡广州,被聘为国立中山大学教授。自此,辗转半生,执教过全国十余所高校的他,将往后的人生都扎根在了康乐园。
此时同时在中大执教的学术宗师还有容庚。这两位大师既是邻居,更是知己好友,“容商二老”的名号至今并列流传。商承祚和容庚于1956年起联名招收古文字学研究生,他们指导研究生“不开课,更不考试”的独特方式,为中大师生所津津乐道。直至“文革”前,他们联名招收四届学生共9名,“文革”后再招一届6名。
“二老的指导方式,主要是谈话聊天,答疑解惑,再就是赐赠著作,审阅文稿,视其佳者推荐发表。容老戏称之为‘土法上马’,商老则谓之为因材施教。”二老的弟子陈炜湛教授描述道:“商老与容老都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强调从古文字原材料出发,从细读原拓本中发现问题。与此同时,他们也讲究领悟,商老很少跟你讲应该如何做学问,他要求你从罗振玉、王国维等权威学者的著作入手,从中领悟治学门径。”在两位大师的扶掖调教下,当年的莘莘学子如曾宪通、张振林、陈炜湛、孙稚雏等,已然成为当今古文字学的领军人物,中山大学也渐渐成为了国际汉学界所瞩目的学术重镇之一。
商承祚平生治学严谨,凡事皆尽可能地亲力亲为,多方考证。在壮年时,即使门下有众多学生,凡临摹拓写之事都自己动手,绝不马虎。年事高后精力渐衰,摹写不得不交给他人去做,但传拓之事仍坚持亲自为之。1977 年夏,75岁高龄的商承祚到河北省平山县中山王墓葬的发掘工地参观,还专门花了三天时间,用心拓了中山王舋鼎、壶铭文拓本二份,一份留当地,一份带回进行研究。

“不识之字不妄释,不明之义不妄言,不轻言音韵,不为天下先”,是商承祚为自己定下的学术原则。所以每有新资料出土,他发表的文章往往在后,并教导后一代在写作时,要摆事实,讲道理,言必有据,不夸夸其谈。商承祚在研究上的慎重,从其所著《石刻篆文编》便可窥见一隅。这本著作共十四卷,收录篆文2921字,商承祚从完成《殷墟文字类编》后便开始着手,历经整整三十二年,方于1957 年出版。作为中华书局“考古学专刊”系列之一,该书兼具工具书属性与学术研究价值,被古文字学界广泛引用。
于学术一途,商承祚始终有自己的“道”。1965 年,郭沫若在《文物》第6 期发表了《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认为《兰亭》在书法上是伪托的,《序》也是经篡改的,随即掀起一场学术风暴,一大批知情学者纷纷转向支持郭说。在这时候,商承祚没有跟风,反而多方考证,撰写了《论东晋的书法风格并及兰亭序》一文,对“伪托”说进行了有力的批驳。这场精彩的“《兰亭》论辩”至今仍是书学界的传奇。
商承祚在书法艺术理论上,重视实践,不尚空谈。强调书法艺术要有时代精神,反对软弱、衰颓、怪诞等情调和作风,要真正写出自己的风格,才叫做“有我”。他极为强调基本功,“目的明确,方法对头,肯下功夫,循序渐进,持之以恒”,才是学好书法的要义。商承祚的观点对广东书坛影响深远,他多年来在各种书法比赛、展览中担任评委,没有个性的以及书风狂怪、颓废的作品常被否决,错别字更是难逃法眼。原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陈永正认为:“至今广东书坛重视传统、重视基本功的整体倾向,是与容、商二老当年主持书协时的主张分不开的。”

如果说商承祚的学术研究是“深”,那教育便是“广”。他青年时便执教十数所高校,晚年时则愈加“有教无类”。1962 年广州成立文史夜学院,他常到书法专业班中讲课,还主持过全市性的大型书法讲座;七十年代后期,书法事业勃兴,又亲临各种书法学习班、培训班讲课;八十年代任羊城书画艺术学校顾问,不顾高龄,每学期都到学校讲演一次,学生们还记得授课的内容包括碑帖的介绍、毛笔的发展历史、墨的使用方法等。商承祚认为,书法须从儿童时期学起,故一直都关注青少年的书法教育。上世纪六十年代中,他就曾收过多名六七岁的小孩为弟子,手把手地教导,以一位成名学者的身份去指导儿童学习书法,在广东书法界中传为美谈。
商承祚不仅是古文字学家、书法家,也是名副其实的收藏家。自父辈起家中便有许多古董,而从少年时期起商承祚更是从未放弃收集文物的爱好,把自己的零花钱和工资几乎全“上交”给了古董铺。他并不将这些文化瑰宝据为己有,自始至终坚持“独乐莫如众乐”,从1964年至1995 年的30 余年里,商承祚及其后人先后向广东、湖南、江苏等地的博物馆捐赠的书画、陶瓷、青铜器等文物就有近千件。其中包括陈澧、康有为等多位名人的书迹,而董其昌的《秋山图》、郑板桥的《风竹图》、《岭南三家书册》等更是罕见珍品。
商承祚在校从事研究时,举凡新出土的铜器铭文拓本,以及国外编印而进口不多的书籍,得到后即放置在古文字研究室供大家参考使用。他认为:“这样才有利于学术文化的交流和发展。”承其遗风,2002 年,商承祚后人在中大图书馆专门设立“商衍鎏探花、商承祚教授藏书纪念室”,将中国这两位文化名人毕生收藏的4200 余册(卷)的珍贵书籍全数捐赠。国家文物局原党组书记、局长张文彬在2007 年深圳博物馆“商承祚教授捐献文物展”开幕式上说,商承祚和家人捐献给国家的文物,无论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居全国第一。
“九十可算老,八十不稀奇,七十过江鲫,六十小弟弟,四十五十爬满地,二十三十睡在摇篮里。”这是他1959 年写的一首幽默的《年龄歌》,字里行间尽显豁达。晚年的商承祚身体十分硬朗,年过八旬依然手灵腰直,步足平稳,喜穿一身夫人孙慧芬女士亲手缝制的唐装,夏天手中再添一柄上书甲骨文“好风”二字的小团扇,悠游在绿树成荫的康乐园。中山大学南校园,至今仍处处可寻得先生的踪迹,惺亭、梁銶琚堂、英东体育馆、马应彪招待所、陆佑堂、哲生堂等建筑的牌匾,皆为其亲手题写。
1991 年5 月12 日,商承祚与世长辞,享年九十岁。他的学生,中山大学中文系王季思教授撰写了一副挽联,可谓商承祚先生一生之写照。联云:
一代师儒无遗恨,千秋学术有传人。
斯人长存,斯书长存,斯学长存。
(本文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文 | 记者 李可欣
出品:羊城晚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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